写在《全球治理大挑战：动荡年代的全球秩序》出版之际

杨剑    来源：上海国际问题研究院

《全球治理大挑战：动荡年代的全球秩序》一书（下图为英文版）即将由格致出版社和上海人民出版社正式出版。

2021年，当我收到奥兰·扬教授新书的英文初稿时，我又一次被感动了。奥兰·扬充分利用了大疫之年所提供的“在独处中思考”的机会，以他独特的观察和系统性思维，从整体上揭示了在动荡年代人类无法回避的宏大挑战，以及人类既有治理方法与治理需求之间所存在的巨大差距。当人们在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失去了方向的时候，奥兰·扬能够超越当下的纷繁，为这个风云变幻的时代把脉问诊，指点迷津。

我和奥兰·扬的学术交集缘于北极治理，但我对他更深刻的理解却是“大系统思维”。近几年，我们曾经一起完成了《赛博时代的治理需求与变化中的全球秩序》和《论新时期北极作为和平竞争区域的发展逻辑》两篇论文。在与他共同写作的过程中，我深切地感到，无论是现代技术问题还是北极问题，对他来说都只不过是观察当今时代地球大系统的特殊透镜。他将自己的学术使命定位在全球责任和时代责任上，他在努力为这个快速变化的世界寻求全系统解决问题的资源和工具箱。

奥兰·扬在全球治理和环境政策研究领域是一位备受尊崇的学者。他的学术著作被广泛引用。他为完善国际治理机制的理论做出了杰出贡献，在全球环境治理研究方面具有全球影响力。了解奥兰·扬作为全球治理大师的学术成长史，对于我们这些后辈研究者会有很多启发。

在20世纪60年代初，年轻的奥兰·扬被系统分析理论迷住了，那时他还是耶鲁大学的一个研究生。在那期间，奥兰·扬的阅读和研究跨越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他对总体系统理论（General Systems Theory）中的熵、反馈、开闭环系统、动态平衡和殊途同归性等概念有了非同一般的理解。他在罗伯特·达尔（Robert Dahl）教授的指导下将总体系统理论运用于政治体系和治理主体的研究。无论在问题界定方面还是在系统的缜密性方面，总体系统理论都显示出与众不同的魔力。其中的概念和方法在奥兰·扬的大脑中变成了神奇工具，既可用于分析人类社会现象，又可用于分析自然界的生物物理现象。年轻时代的思维训练和对总体系统理论的熟练运用，决定了奥兰·扬全球治理学术思想发展的路径。“在系统中思考和跨系统思考”的持久兴趣让奥兰·扬成为了我们今天所认识的奥兰·扬。

从上个世纪80年代起，奥兰·扬就走出书房，开启了他“从知识到行动” 的社会活动。他先后担任全球变化人类因素委员会创始主席、全球环境变化机制问题的国际项目（IDGEC）主任、全球碳问题研究项目（GCP）的共同主席，而后又参加了地球系统科学伙伴项目（ESSP）和集大成的“未来地球计划”。这些治理机制的复合性给了他运用总体系统理论的良好机会。

奥兰·扬在他的书中强调，他的写作不是为了给具体的治理领域提供药方，而是寻求系统解决问题的知识资本，为从行星尺度来观察全球治理问题提供一组新的观察镜。我们眼中的这个世界是由无数个子系统复合而成的宏大的动态系统，它们的复合程度超过了纯自然科学家和纯社会科学家的先前经验。以奥兰·扬的治理思维来看待我们这个星球，从时间角度看称作人类世，从空间角度看称作行星尺度，从联系性角度看称作复合系统。

人类世是一种以地质年代对当今地球进行世代划分的定义。严格讲，我们是处在地球生命的显生宙新生代第四纪之人类世。这一概念对全球治理的直接意义是，现在人类对地球上所有的生物系统和物理系统都构成了影响。几乎没有任何一块土地、任何一片海洋和任何一类物种能在人类这一物种的扩张过程中不受影响。最新的科学发现表明，整个地球系统现在已经偏离了在过去50万年运行中所展示的正常状态。这就是我们要保护生物多样性、治理污染、应对气候变化的意义所在。

读者会注意到，奥兰·扬在本书中对全球治理他不再使用“global governance”一词，而使用“planetary governance”的说法。如果以清晰的辨析来翻译“planetary governance”就是“行星尺度的全球治理”。“全球治理”和“行星尺度的全球治理”皆指在超越民族国家的层面管理全球事务。然而，这两个概念之间存在重大差异。传统意义上的全球治理很大程度上还是在解决人类社会不同人群之间的权利、利益和责任的问题，如国际贸易、全球安全等问题。而行星尺度的治理是指一种容纳更多系统的管理世界事务的方法，它考虑了地球上所有系统的互动和整体性（包括自然界的生物和物理系统、人类社会的政治和经济系统、技术发明带来的网络系统等）。行星尺度的治理需要全球治理结构在组织方式上发生更深刻的变化，包括调整以民族国家为中心的国际社会决策模式。

当奥兰·扬从行星尺度来观察人类世的地球系统时，他是从系统之间的复合性着眼的。复合系统存在着远距离耦合、非线性变化、子系统之间边界模糊化以及各种意外频发的特征。人类先前所建立的用于管理人类社会不同群体之间以及人类与自然环境之间关系的机构、组织和机制，在应对这样一种快速变化的复合系统时显然是过时的，从治理绩效上看也是令人失望的。研究人类世所面临的全球治理大挑战，必须从复合系统的认识高度来覆盖地球全系统。只有针对复合系统的全球治理方案，才能确保所有的自然界系统和人类社会系统都能实现可持续发展目标。

在奥兰·扬看来，地球全系统的治理必然要挑战西方近代所建立的以民族国家为基础的全球秩序，在治理主体上也必须超越民族国家。以民族国家为基础的全球秩序既不是自古就有，也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标准。它解决了一些问题，同时又制造了很多新的问题。无论是应对气候变化这样的环境问题，还是应对俄乌冲突这样的地缘政治问题，当下这艘国际制度的大船已经无法带领世界走向有效的治理。奥兰·扬曾经说过，西方的治理观并不是唯一治理工具，东方传统智慧库里也有全球治理所需要的思想，要善于根据治理的需求丰富全球治理的工具箱。

我们正处在一个动荡的年代，人们希望为世界找到新的秩序，为全球治理找到新的方向。在奥兰·扬看来，我们这一代人有责任对此前人类的治理机制和体系作一次扬弃，并结合未来治理需求作一次变革性的调整。否则，人类社会很可能在错误的方向上越走越远。而且这次扬弃和调整的机会对于整个人类来说，很可能是一个“时不再来”的黄金时段。奥兰·扬在本书中的最新观察和见解是对我们这个时代重大问题及时的探索，发人深省，再次展示了他在全球治理问题上的学术感知力和研究引导力。可以相信，这本书不仅会引发学界的讨论，同时也会促进全球层面和国家层面的政策思考，推动全球合作以应对行星尺度的治理大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