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帅:这是一场能够被避免的冲突吗?——国家转型与俄乌冲突的历史经纬
封帅
2022年2月24日,战火再次席卷乌克兰,这片在过去百年中已经饱经沧桑的土地又一次迎来了血与火的洗礼。如果仅将视角集中在这场冲突本身,我们会发现,这场冲突的爆发本身具有一定的偶然性,它既是各方力量复杂互动的结果,也与相关国家领导人的选择具有直接关系。但如果将视角进一步拉长,我们也不难意识到,对于俄罗斯和乌克兰可能会以不同形式爆发军事冲突的预言,其实早在20世纪90年代初就已经成为国际战略界的重要话语。在布热津斯基笔下,这场冲突是欧亚“大棋局”的自然结果;在亨廷顿眼中,这场冲突则是“断层线”战争的重要组成部分。事实上,早在乌克兰独立之初,顶级战略研究者对于未来乌克兰陷入冲突的可能性就已给出了充分估计,这也意味着在体系层面实际上充斥着使这一地区陷入严重危机的要素。然而,历史进程毕竟是由各个主体的实践而造就的,关键主体的选择才是确定历史走向的关键。那么在这里我们就有了一个假设性问题,俄乌冲突的出现是不可避免的吗?在既往漫长的国家转型进程中,乌克兰是否有通过自身的战略选择避免冲突爆发的可能?而后冷战时代的国际环境是否为其提供了这样的机会窗口?这一系列复杂的问题其实很难在有限的篇幅内得到充分解释,笔者在这里仅仅是对此稍作回应,以期抛砖引玉,为更加系统的讨论创造条件。
虽然在过去数百年的时间里曾经出现过独立的政治主体,但当代乌克兰的历史实际上要从1991年的别洛韦日写起。通过一纸《别洛韦日协议》,俄、白、乌三国共同宣告了苏联的终结,乌克兰也开始了国家建构的历史进程。作为后苏联空间内的转型国家,新的乌克兰民族国家建构的基本方向必然体现为去苏联化进程,而这一进程本身也是自然的演绎为去俄化过程。
这种转型方向的选择本身没有任何问题,冷战结束后,欧洲的现实情况就是作为整体的欧盟凭借经济优势不断实现空间拓展,而俄罗斯则无法为中东欧提供有竞争力的多边经济机制。这种结果表现为欧亚空间逐渐退出中东欧地区,以欧盟东扩的方式实现了空间边界的调整。但乌克兰所面临的问题在于,它的性质与中东欧国家实际上存在差别,基辅是东斯拉夫文明与俄罗斯历史的源头,而长期作为一个国家的经历使得它与俄罗斯的牵绊过于强烈。乌克兰对于空间的选择无法像其他中东欧国家那样,以“回归”欧洲的方式实现空间身份的转化,而是需要用大量的成本重新建构国内政治认同。这是一场关于经济文化吸引力与历史记忆、现实牵绊之间的拉锯。
在上世纪90年代至21世纪初,脱胎于苏联时代的乌克兰老一代领导人往往基于复杂的社会认知,以及个人成长记忆等原因,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乌克兰在大国之间的平衡。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既往的历史记忆会逐渐在新的历史叙事的冲击下不断淡化,而经济优势和制度的吸引力却会越来越强烈地塑造国家的社会认知。于是,当欧盟空间的边界逐渐逼近乌克兰时,它所带来的影响力开始直接作用于乌克兰内部,旧有的平衡最终被打破。2004年,关键的破局时间节点终于到来,6月,欧盟东扩全面完成,11月乌克兰爆发颜色革命,乌克兰的转型进程也随之进入了新阶段。
如果仅仅从外部观察,2004年起乌克兰国内转型进程似乎进入了一个东西摇摆阶段,大体上处于两种力量的拉锯进程中,主要表现为国内亲俄和亲欧政治势力的分化组合、持续博弈和政权的反复易手。但如果对其社会内部进行深入剖析,其实乌克兰转型的基本方向并没有改变,政权反复更多是由于政治精英的腐败和财阀化,而整体的社会意识对于加入欧盟空间的认同随着时间的延续在逐步加深。在2013年底,新一轮颜色革命再次出现,本就已经极为脆弱的平衡至此被彻底打破,看上去空间身份的转换已经不可避免。
然而,国际政治的严酷性在于,任何一次具有系统性意义的空间身份转化从来都不是转型国家自己能够决定的,在乌克兰国内社会意识变迁的同时,欧洲安全体系却并没有实现同步建设。在大国缺少安全共识的情况下,像乌克兰这样处于地缘政治关键点上的国家,它的身份转化过程往往就会成为大国博弈的目标。而随着时间的延续,整体上的空间身份调整已不可避免将会出现时,不甘心接受的大国往往会有政策上的冲动试图最为激烈的权力手段最大限度确保自己有限利益的实现。遗憾的是,从2013年开始,乌克兰的转型进程就遭遇到了这种外部环境的冲击,陷入了持续不断的军事冲突之中,直到现在,这个令人遗憾的阶段仍在延续,甚至愈演愈烈。
站在今天这个时间点上,回顾乌克兰独立以来走过的转型路径,我们会发现,在宏观层面上实际上有两种外部力量始终在塑造着乌克兰的命运。一方面是政治空间建构和转化的规律,表现为强大的经济吸引力不断压倒旧的历史记忆和联系,逐渐重塑空间边缘国家的社会认知。另一方面是相对滞后的欧洲安全体系建设导致处于关键地缘位置的国家转换空间身份无法以自然的方式完成,必然会成为大国竞争与博弈的筹码。前者是体系潜移默化的过程,是政治空间底层逻辑的自然演化结果,几乎很难以人或国家意志为转移。后者则意味着大国的主观选择和斗争结果决定着小国的命运,这一残酷的事实在现有的国际格局中恐怕也很难有所改变。在这两个关键外部要素没有得到改变之前,作为矛盾焦点的乌克兰恐怕将长时间陷入冲突与纷争的威胁。上世纪90年代的顶级战略家们恐怕也正是看到了后冷战时代国际体系的特点,才纷纷将乌克兰视为潜在冲突的爆发地,现在来看,他们的预言实际上已经部分成为现实。而正在亲历这一切的世界,如果能够在地区安全体系建设方面有重大突破,可能还有改变地区命运的机会,但这个时间窗口已经非常小了。